【景羊|灯烧陆海12h】散场预演 [上]

*前世今生梗 前世>今生 架空❗️

*前世设定 伪纨绔少爷景✗名伶羊

*今生设定 史学老师景✗学生羊

* 全文1.9w+ 废话文学 赏花元素🙊


前一棒:@书词 

后一棒:@江枫渔火 


//浩荡的梦快做到最终 有幸相逢一场心动


01

盛京凌晨两点的雨夜,无疑是场足以惊破一切声势浩大的淋漓,寥落的灯影在昏暗中大肆铺垫后被风吹散,转而又戛然而止地熄灭,摇晃的灯影在夜幕里摇晃,像极了遭逢乱世时,每个人都为之动荡的心。


彼时的李杨在戏台上唱完最后一阙,浓妆墨眼下一双含情目轻启,花衫玲珑锦绣,身段翻飞轻盈。曲终落定,他对着那些看客欠身行礼,腰间缚着的琉璃随之而动。


他抬眼,雾蒙蒙的眼睛像落入一片春潮。


如若换作二十年前,盛京城内想必是无人不晓有户靠商贾发迹的李家,而最受宠的小公子李杨更是自小便聪慧博识,又生得一张芙蓉面,这随便一样都要羡煞旁人。


可奈何家道中落后,家族下的大型产业更是被各国领事馆侵占,俨然成了个租界,李杨实在不想看见那些蓝眼睛白皮肤的外国人,就想着出来找个行当干逃避现实。


结果没想到,他这戏子一做就是七年。李杨停止了联想,随着个糙实伙计去后台休息,结果刚进门就看见有束花在桌子上。


“…又是景公子?”一旁的伙计看见熟悉的落款都不禁感叹,“仔细算算,这花该是月初的第四束了吧?嘿…真是一档子稀奇事。”


“嗯?”李杨倒是没什么波澜的把那束花放回桌面,转头兀自坐在梳妆台前拆下发簪,对那话起初是听个乐子,末后却越听越惊奇,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,“…怎么回事?”


到底是盛京风月场内独占魁首的名伶,伙计看着他眼波流转的模样都有些动容,模糊记起李杨刚来梨园那会,虽说只会单折的游园惊梦,奈何生得实在俊俏,不是女儿身也压倒一众莺莺燕燕,教人不能忘。


只可惜彼时的李杨年纪尚轻,梨园内师门裙带关系又日益猖獗,偏生李杨又是个不爱争戏的性格,性子温的很,不然他也不会被那虚长了他几岁的大师姐压过一头。


不过这些他都看在眼里,自然知道李杨无心顾暇这些琐事,于是接着念起那桩事。


“这您算是问着了,我也是听前院一跑堂的小二说,这景公子看着像文质彬彬的来戏园子听戏,实际纨绔的很。”伙计兴许也是愈说愈兴奋,语气里含着点抑制不住的尾音上挑,还指了指靠近后场的那处厢房。


“喏,景公子每回都盘下那间厢房听戏,还钦点十来个环肥燕瘦的姑娘坐他身边,听着台上的再看着怀里的,别提多快活了。”


“耳听为虚,还是少传闲话好。”李杨还是那副不问外物的模样,语调轻的像温开水。


“瞧,您又同我打趣了不是,谁人不知景公子一入厢房便能自酉时逍遥到亥时,期间还不准闲杂人等叨扰,先不论这花烛帐内是此番光景,景公子这身子吃不吃得消…”


没等李杨不服气的再度开口,那伙计就被前厅的人叫去忙活打杂了,他只得把话头咽在肚子里堪堪作罢,这会头面已经完全卸去,少了厚重的浓妆倒衬得眉目愈加清雅,惊才绝艳的容貌落成了心尖的月光。


而这般看似过誉的形容不是自夸,偏还真是一人所评就,彼时的李杨在梨园作跑堂的学徒,得了空就在月台停下片刻,看着台上貌美艺精的歌妓,说向往倒够不上,只是生了点想要换个法子营生的念头。


许是看得太如痴如狂,李杨都没留意轩窗外天色已晚,莹白的月光也在他的鼻尖处拓下一瓣,实是惹人心折,他正想移步到正厅帮忙收拾碗筷,却被谁从后方喊住。


许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顽童,不然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偷跑到后厅来,那男童虽生得一张娃娃脸,然剑眉星目已初见端倪,且耳阔还有一处盘曲的藤蔓状胎记。


“月亮在你鼻尖上诶,真标致。”那个男童小声尖叫着称赞,只思索片刻又把腰间的玉佩摘下来塞到他手中,“这枚月牙玉坠送给你,通体莹绿又透亮,倒跟你很是相配。”


李杨记得彼时的自己没少推脱,毕竟素昧平生就贸然收重礼实属冒进,但那男童却执意把玉佩塞进他的手里,还点了下其上纂刻的花纹,是被誉为百鸟之王的凤凰。


“娘亲告诉我,这对月牙龙凤玉佩可赠与心上人作信物,龙凤重聚之时便是心意相通之日,届时你也能记得,我是心悦你的。”


李杨觉得这属实是穷极无聊的说辞,也就是那男童形貌优越,才跟着多听了一会,不禁感叹这自小生活优渥的富家子弟,言语都求个风花雪月的浪漫,全然不像他。


尤其是那句心悦的话,彼时的李杨循着他注视的目光看过去,心道孩童的真诚眼神还真是骗人,明明都还是个乳臭未干的男娃,这般过早的说爱,倒是也不嫌害臊。


至于那只月牙凤首玉佩,李杨则把它系在了腰间,一戴就是十年。倒不是真信奉什么心意相通,只是想当个念想提醒自己。


中道陨落又有何干,他依旧值得最好的。



02

幸得天公眷顾,李杨没两年就在盛京城内名声大噪,不过是名角总诞于乱世,再者颠沛流离的世人总想着听一曲温言软语,于是李杨自己的心态,倒是复杂又微妙。


他从不志于名满天下,也自认没有那些骚客所述的那般光耀梨园的本事,他只求在这天高地远的人世间,能有一人同他如伯牙子期般,纵是不得扬名立万那也心甘。


连班主都在暗笑,直道他不懂审时度势有眼无珠,千万人中幸逢知音的想法也实属荒谬,倒不如先打响名头,等光耀了梨园门楣,还愁没人来听戏、无人做知音不成?


可李杨心意已决,外人便是怎样规劝都无益。实则只有他自己明白,他才不是所谓心气孤傲,只是在等那个多年前的恩客。


班主自是不懂他这般念及旧人的情结,只得先领旁的姑娘去帐内问好,李杨正了下那只点翠头冠,望着那筑起的高台双眼紧闭,缘是听闻那恩客近日荣归故里,许是还要在戏园子里下榻,把戏听上个通宵。


思及此,他又将那只玉佩抚弄了半晌,才踱步往戏台的方向走去,不过这戏衣实在闷热而厚重,稍一迈开步子就觉出周身冒虚汗,好似香炉加身,活动也不甚灵便。


于是未待亮嗓,席间便已有些声音甚嚣尘上。


“走南闯北这么些年,这个李杨我也是知道的呀…”一粗布麻衣的客官干了樽酒,又捻着两颗花生米欲往嘴里送,“要说心高气傲的角儿你我都见怪不怪,这般区别对待的主倒真格是头回见,平日还偏就吊着一支好嗓子不唱,怕是只候着些位高权贵吧…”


“想必不尽然,半月前那刘员外在盛京落榻时还点他登门唱戏,好个三请五请,不也落得一鼻子灰?”随行那人还笑着作声反驳。


“只怕是你短视,区区一地方员外自是不如景家来得显赫。景家在盛京城可谓是权倾朝野,而景老身担大丞相一职,那更是位高权重,晚年得一独子,更是宠溺的没了边…”


此后的闲话李杨也无心去听,无非是些批自己趋炎附势的腌臜言论,他早已习惯,至于同景家那位公子,李杨自诩也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,都不及所谓萍水相逢。


他的思绪只停留了须臾,没多一会便被辛时的钟声打断了,李杨看着台下的人头攒动,特择了初遇时的《寻梦》唱段。原因无他,还是存了点想要觅得恩客的心思。


这会时辰已到,李杨身着华服逶迤亮相,于戏台上发笑时眼睛都附满光辉,再楚楚动人地开腔,满堂宾客闻此雅音,皆为其如痴如醉。


独独一人不为所动,饮酒寻欢的模样影影绰绰的落在帐布上,玩得好不快活。


不被骚客欣赏,李杨自然泛起一阵心慌,堪堪唱过一阙正欲走下戏台探个究竟,却不想临时搭起的楔形台子开始塌陷,李杨身下不稳,眼看就要向后方直直歪去,忽得被谁托在怀里。


直至许多年后,李杨也还能记起当时的光景,那人服饰绮丽,面庞却润泽如玉器,眸子里的光教灯一浸,倒愈加鲜亮起来,李杨一矮首,时下梳起的髻尽数散开,蓄起的黑发落到身前,发簪也掉在地上。


“您是…”未待李杨完全问出口,他便突然察觉到了那人的衣襟,竟也系着那枚相称的玉佩,不过是月牙龙纹形制,恰成一对。


世上安得这般机缘巧合,然而未及李杨开口求证,班主就已从帷幕后方小跑着奔来,又朝那人毕恭毕敬福了一福,“景公子…”


李杨断没料到这恩公竟是眼前人,任凭他打量的眼神怎样上下拾掇,都没能将这纨绔子弟同昔日里的孩童系上关联,这飞扬跋扈的眉眼,哪里落得一丁点稳重模样?


“友人曾与我说你们庭芳班是火坑,今日得见才算是真切体悟,果真名不虚传。”景向皮笑肉不笑的抬眼看着班主,倒教她吓得直哆嗦,“今日他若真从高台摔下,且不说还可否唱戏,直教他下半辈子都断送了。”


“公子训诫的是,我择日便将这消极怠工之人抓获示众。”班主只忙着点头哈腰承认错误,末了也在试探这位公子的意向,“不知公子不在厢房听戏,移步至此所为何事?”


这是在打探他的动向呢,景向自是了然。


“今日闲步至此梨园,偶闻如此雅音实觉惊艳,现下便当着班主有个不情不请…”景向说罢上前一步,守住搭住李杨的手腕看向班主,“我次日便带他走,你应是不应?”


闲步至此,还偶闻雅音,班主心道景公子这等拙劣的说辞,怕是只蒙骗得过李杨一人,谁人不知景公子小半月前便摆驾马车天天听戏,偏生脾性还大得很,只去李杨坐班唱戏的场,旁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。


再看眼下这般开门见山的要人,班主暗道闭着眼都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这暗谋不成打算强娶不说,居然还因怯于在明面表达爱意,想出了这么个赎身的下策。


“看来,您这是不愿割爱的意思了。”景向自是没料到在班主心头盘桓的诸多顾虑,权当他是在嫉恨自己撬走了他的当家名伶,“这是六千石,大抵够得上你这梨园七八年的营收,也足够你再捧出一个当家名伶,以此为筹码换李杨跟我走,你不吃亏的。”


这一套谈判的辞令倒是极为漂亮,班主自知他也是铁了心的要李杨,不然也不会豪掷如此手笔,六千石文银,怕是当朝宰相两三年的俸禄都未及此,景向倒是舍得出手。


“班主,我…”李杨的眼神极快的掠过景向蹙起的眉头,万不料景向居然也回望过来,朝他眨了眨眼睛,“我…十岁便跟着您,衣食虽不至矜贵但也够温饱,李杨自是感念您的恩情,然恩公之遇如高山流水之情…”


“罢了。”班主说着随手掸了下手中的拂尘,“你同他走,若混不出个名堂别回来见我。”


“那是自然。”景向倒先一步的替他开了口。



03

“景公子…还请自重…”李杨实在不习惯这般双脚忽然腾空的感觉,活像只小鸡崽似的缩在他怀里,“那戏台统共也就八尺有余,你这样抱着教人看了去,还以为我骨折了…”


“怎么赤口白舌的咒自己?”景向蹙着眉,倒是没如李杨所愿的放他下来,反倒凑前亲了下他的额头,“今天唱的很好,我爱听。”


“…你不问我为何带你走?”景向补充着说。


“我不必问你,因为我知道以你的性情,总归是要带谁走的。”李杨嘴上回答的倒是坦荡,脑袋却回溯起方才伙计对他说的话,不免对他口中景向的花心深恶痛疾,“景公子又何苦在班主面前演这样一班戏哄我开心,你我素昧平生,我也不过是做个予你消遣的玩物,换作旁的歌妓想也无异。”


“…旁的歌妓?”景向全然没体悟他的意思。


李杨只当他装痴,毕竟不少人亲眼所证他把环肥燕瘦十多个美人领进屋头去,总不是一时兴起想排演群口相声吧?于是李杨转过身去兀自憋生闷气,颇为愤懑的小声喃喃,“夜夜笙歌…帐内说的倒比台上唱的都好听,盛京城内哪家大小姐您没见过?”


这话他是断不敢说出声的,不过是含在嗓子眼里嚅嚅一番便作罢,不成想却被景向觉出了异样,“小先生…莫不是在吃飞醋?”


“吃你姥姥家的飞醋…!”李杨下意识去驳他的话,可脑内幻想的帐内欢爱场景却有如走马观花,虽说放在偌大的戏园不算什么稀罕事,可若将其同景向相联系就是觉得…


心都跟着揪起来,像块被拧干的湿抹布。


“跟我走,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景向似是觉出他情绪低落,只隐晦的笑笑冲他伸出手。


“谁要同你走了。”李杨实在气极甩开他的手,不想却被景向突然反握住攥在手心。


“小先生的性子当真是刚烈。”景向说着拉他走回了听戏的厢房,虚掩的帷幔被一把扯开,所谓环肥燕瘦的姑娘们一个没见着,倒是瞧见有许多画本零乱的倒扣在地上。


“行罢,当真是我错怪你了…”李杨自知理亏正想朝他作揖道歉,却被那人一把拦下。


“你没有看错,那日我确乎是同那些姑娘们在一起。”景向嘴角的笑意未减半分,俯下身去捡散落的那些画本,“不过想找个说话的人,可这里的姑娘对我大抵都没好眼色。”


怎么会呢,李杨咂摸着话头,心道那不过是同自己打趣的说辞,然而没等他开口质疑,倒先瞥见个红衣姑娘打眼朝厢房里头望过来,又在看见景向后直直落荒而逃。


瞧着倒是与躲瘟神不相上下,好生奇怪。


然而李杨不知道的是,景向这话若是叫那掌柜的听了去,定是免不了一通念叨。毕竟自这梨园开张以来,他就没见过有人伙同一班子莺莺燕燕不摸不撩不听戏,反倒拉人家听自己讲爱慕李杨的故事,活像个说书的。不过是讲了太多次,连那听的人也心生腻烦,后来见面便都躲着他走了。


真正要命的还是上次,掌柜的收账坐累了正欲下地活动片刻,便忽得听见景向一如往常的跟那群姑娘们讲他那心动史,其实前头冗长的一大段陈词他都没怎么听清,只最后那慷慨激昂的部分,听了一耳朵。


“这水灵的可人儿,怎教人不想同他行床笫之欢?何况美人泫然欲泣的模样,不应当只在这一纸戏文里出现,实是暴殄天物。”


一番话直教掌柜连夜去盥洗室洗耳朵。


然而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李杨全然不知情,还打心眼里感叹知音难觅,也心疼他不为旁人所接纳,于是也跟着景向蹲下一起收拾那些散落在地的画本,“如若公子心下愿意,那么从今往后我便是公子的知音,好是不好?”


不过是话出口的下一秒,李杨就后悔了,方才没留心看,这手中的画本原有不少是景向的手稿,所绘也非旁人,正是自己身着戏服同景向欢爱的模样,扉页挥毫写就的题名也惹人浮想联翩,《杨花春光图》。


文题流于桃色的引申义,实是不言而喻。


“怎么…小先生不愿同我一齐赏花么?”景向见李杨惊诧到接连后退的小模样,脸上依旧挂着笑,身体倒是不依的往他的方向追去,“…怕我?还是怕我在这办了你,嗯?”


“景公子缘何独独予我纠缠?”李杨想从他怀中挣脱,不想手臂却被那人反扣在地面,戏服的裤腿随着激烈动作滑下来,露出白净脚踝,一边还系着条闷青色的长命锁。


然而景向作乱的动作,却随之停了下来。



04

旁的不知,但这枚形制特殊的长命锁景向一眼便认得。幼时的他常同家母去宅邸附近的道观为在朝廷当职的父亲祈福,多是念些无病无灾平安顺遂的话。然而就在某日念过祷词的下山途中,他在山涧的溪流捡了只竹篮,里头是个襁褓包裹的婴儿。


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弃婴,毕竟那充当被褥的织金锦市价也要三百贯一米,景向思及此,实在于心不忍。婴儿的面颊出现了小面积烧伤,口角也尽是鲜血,加之身体单薄扛不住这般颠沛流离,长久下来竟已凝成了一片乌黑,所幸那呼吸还算有力。


那也是景向有记忆以来,第一次对命运多舛这个词有了鲜明的体悟,可乱世之下人人自危,收容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又谈何容易,几经权衡,他们只得塞给道观一些钱恳请庙里的高僧收容,修行之人本就悲悯,还送给婴儿一枚长命锁,意在借佛教神灵的气力锁命,进而避免受邪魔伤害。


便是他在李杨这里看到的锁,分毫不差。


可如若…李杨真是自己幼时在那道观救下的婴儿,他又缘何会在戏园里长大?还偏生教他们再次遇见,命格实是造化弄人。景向想开口因循求证,可碍于眼下不尴不尬的关系,打探隐私这种事确乎是逾越得很。


李杨自是不懂他那心头盘桓的那点顾虑,他于景向的观感仍停留在禽兽的层面,思及此视线又在那摞画本间寻摸了一阵,心里又给景向记上一笔,衣冠楚楚的禽兽。


“在想什么?”景向倒是欢喜着自己抱得美人归,也乐得李杨眼下同自己这般近乎撒娇的置气,手指抚上他的脚踝,“我只是心…”


“心悦这番话,公子怕是同不少人都许过承诺了罢。”李杨自是仍不信他,也实在不敢应允景向轻佻的示好,于是不着边际的推开他的手,“您于我是恩客,我也…只会唱戏。”


这是暗着告诉他卖艺不卖身呢,景向只得依着他,半晌又引他至梨园外的栈道,有乘停在院门外的马车不知候了几时,景向把李杨扶上马车,自己也紧随其后的坐下。


“这是要去…?”倒并非是李杨后知后觉,只是他拿了那人赎身的财物,于情于理多少占些慌乱,他思及此,出口的话音都弱了几分。


“去个能供小先生卖艺的地方。”他只是说。


李杨心里纳罕,这所谓的卖艺场所除却戏园子怕是没其他,自己莫不是从庭芳班的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?正当他思虑着要不要追问时,只发觉车夫忽得停下了马车。


这是已经到达那卖艺场所了…?李杨心想。


“不要下车,布幔也莫要随意掀开,安分等我回来。”景向不知缘何,面色倒是凝重得紧,只是草草扔下一句话,翻身下了马车。


如此这番,自然是勾起了李杨的好奇心。


“教我莫要掀开这布幔,没说不能透过缝隙悄悄打探罢…”李杨心道这逻辑实是自洽至极,便顺着那处空隙朝马车外小心望去。


对话那人约摸着同景向年龄相仿,一袭绛色的布袍把他肃杀冷冽的眼神衬得愈加可怖,李杨也跟着紧张,可饶是竖着耳朵,都没能将他们二人的交涉内容听个明晰。


只堪堪捕捉到些“伶人”和“满门抄斩”的字眼。


但那人胁迫和得意忘形的语气确乎是听的格外真切,好在没多一会李杨瞥见他转身,被景向遮挡住的脸庞总算露面。


那人不是旁的阿猫阿狗,正是夏家的大儿子夏穆涟,这夏穆涟,乃是朝中圣上最为器重的开国功臣,也是盛京城新上任的节度使,可好景不长,夏穆涟成功坐拥一众兵权,仗着山高皇帝远在盛京边陲发动了战争,直到现在都未待平息,甚至愈演愈烈。


这般为权不择手段的人物…景向居然认识?


没过半晌,那两人便交涉无果不欢而散,景向兀自在原地低着头站了好久,只在他回头预备上马车的须臾,李杨一恍神,总觉着景向眼里打转的泪亟待盈眶,看着怪隐忍的。


彼时车厢内倒是变得骇人的安静,李杨抬起眼无声注视着景向,又循着他的眼神也朝外围望去,原是建在山林间的一座道观。


“说起来,我与道观还称得上有所结缘。”李杨见不得景向紧锁眉头的模样,历经一番思前想后,到底是大着胆子上手替他抚平,“打我有记忆开始,便是吃寺庙里的斋饭长大的,道观里的住持宅心仁厚,也从未计较过我的来历,即便我偶尔也会想家。”


“不对。”李杨忽然笑笑,“我本来就没有家。”


景向实在怯于坦白,不敢告诉李杨过去的事,也没敢告诉他就在方才下车的须臾,对当年所生意外一无所知的他,竟从那夏穆涟口中得知了当年事发的全貌。


如今的景家不比往昔萧条,而是风头正盛,在朝堂上做出了一番功业,大有同赶超夏家的趋势,夏家看在心里实是妒火攻心,却苦于后劲不足,面对自身的没落竟无力回天。


可夏穆涟始终坚信天下之事百密一疏,虽说同那如日中天景家死磕不免自讨苦吃,可翻翻前朝旧事的账总归还得行。于是这一翻不打紧,夏穆涟居然顺藤摸瓜揪出了景家所谓不为人知的过去,人证物证俱全。


据夏穆涟所言,若真要溯起因果来,还应从他们的父辈开始念起。彼时景家的大当家是一介江湖悍匪,靠打家劫舍发家,也不如现在这般在乎功名利禄和朝堂之事。


后来那大当家例行劫舍时,被一户人家好意收容,让他干些杂役的活拿些赏钱,奈何大当家根本不吃这套,只当那户当家的是在拿他作消遣,瞅准时机放火一把烧了粮仓,粮仓连着庭院,不多一会就着起来。


到底是富甲一方的大户落难,消息没一会就传遍了整个盛京城,昔时繁荣的宅邸顷刻间尸首遍地,重整河山自是无望,好在有一仆从还算忠心,存着最后一口气把襁褓放在竹篮里包好,溯着护城河的水流放下。


若不是先前的景向早已埋下了对先辈怀疑的萌芽,他是断不会相信夏穆涟这厮所述的。毕竟那人实在阴险狡诈,而且为了谋求自身利益说出口的话,大多真假参半。


可那日他确乎在道观边捡到过一只竹篮,襁褓中那婴儿的右侧面颊被大火烧伤,连那烧伤的图案纹路都大致相仿,这人怕就是李杨了。景向垂眼,忽得想起自重逢后第一次听李杨唱戏的模样,烧伤被他描成了桃花的形状,像是自成一体的勋章。


说起来,景向早些年还曾在某个不知名的牌楼里卜过一卦,那卦象说他命里还有一记生死劫,可直至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,还怀疑那神棍莫不是看岔了手相,后来于戏台遇见李杨才顿悟,这怕不是情劫罢。


只道是无量劫不如桃花劫,他认栽了。


“公子?景公子?”李杨摇了下已然神游太虚的景向,对他这般失魂的状态实是不明所以,“…车夫喊我们下车,是到地方了么?”


“嗯。”景向这才堪堪回过神来,看着李杨询问意味的眼神心里直道可爱,“就是这里。”


两人双双下马车的瞬间,景向还是没忍住揉了把李杨的脑袋,看着他的眼睛说道。


“欢迎来到景府,从今往后这就是…”


景向本想跟李杨说,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了,可想想他也算是间接造成李杨流落的罪魁祸首,这话怎么都不应由他来说。


亟待出口的话,转个弯又变了一种味道。


“从今往后,这就是你的新戏台了。”景向囫囵着寻摸合适的措辞,却还是败于嘴笨。


“只要你开口,我一定会永远做你的听众。”



05

说来也稀罕,自李杨来到景府后,府内昔时冷清的气氛实是一去不复返了,于是王府上下,不免念叨起这位新来的小先生。


可话茬却又偏偏总在碰见李杨时中断,长此以往下来,确乎让他百思不得其解,甚至私下悄悄问过景向仆从对自己的态度,可每每问起,得到的又都是正面的评价。


“小先生不必忧心,府里的人很喜欢你。”


景向哪敢让李杨知道,仆从们非但没有介怀他的出现,反而在背后悄悄编排他跟李杨的关系。后来他某日在庭院散步时,还将一对正窃窃私语的仆从和管家抓个正着,直至问过才知道,他们确实颇有微词。


只道是这微词,实在有些不走寻常路。


“公子莫怪我多嘴,想当时您从庭芳班把小先生赎回来,转眼也已两月有余,老爷知道您有意娶一个戏子过门,这还气得直撞柱子。”管家说着,仍不忘抬眼打量景向,原本利落的嘴皮子都跟着稍显局促,“但我们是打心眼里觉着您跟小先生般配,起码他能让您多笑笑,总好过那些联姻亲事…”


“你冒着身负杖刑的风险,便是只为跟我说这个?”景向睨了他一眼,倒教那人直哆嗦。


“倒…倒也不尽然。”那管家没敢抬头看景向的眼睛,若真是冲撞了景向,怕是还要领罚,于是他低着头,一副视死如归模样,“饶我斗胆问一句,公子对小先生也称得上恩客,那他现在对您…有那方面的意思么?”


“小先生同我自是密友。”景向还在装糊涂。


“…那便是没进展了。”那管家倒是一针见血的挑开景向的假面,一边又悄悄递给景向个什么物件,“公子莫要小瞧它,人说这是西洋人的玩意儿,百试百灵,您旁的都不必做,只管喂小先生喝下,那定会…”


百试百灵,一喝就晕,那东西还能是什么。


“若是腻烦了想提前退休,倒也不必与我兜这么大圈子。”景向接过管家手中的玩意,想着找个无人的地方销毁,“…还不快滚!”


“公子…可否饶我说最后一次?”那管家仍是不依不饶般,索性一股脑把他心中的想法尽数抖了出来,“近日府内不甚太平,您也是知道的,其实有一席话卑仆不知当讲不当讲,旁人都道您是山贼的儿子,大可在接小先生回来后强娶成婚,而不是如今…”


“退下,不必多言了。”景向听完这话,抬眼见管家悻悻然的走了,脸色顿时黑下来。


他正是明白自己是山贼的儿子,才万不敢步了他老子的前尘,不然教他们景家又抄人的家又骗人感情,莫不真成了个混账。


可明明是前人的恩怨情仇,却要由小辈们代为偿还,听着实在讽刺,景向长吁一口气,正欲移步内院,忽得听见外头一声枪响。


多半又是父亲早年结怨的仇家找上门了,景向倒是司空见惯,却没料到他们居然来得这样不凑巧,偏偏在自己接到自己李杨后来,景向来不及细想,赶忙往外跑去。


竟又是那天杀的夏穆涟。


“我原以为上次同你说的很清楚了,看来,有些人还是没明白我的用意。”景向也疲于拿正眼瞧他,觉着他不过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,“如若夏公子坚持父债子偿,我倒是没什么跟您说的,还劳夏公子摆驾回府。”


“这是想清楚了?”夏穆涟仍旧皮笑肉不笑。


“这事本就与你无关,况且夏公子为何这样在意旁人家事,你我再清楚不过。”景向说罢,干脆利落的回身,“无事便请回吧,你大可以传话下去,我不做这盛京富商也罢,这才刚过辰时,我还得叫小先生起床呢…”


“不做盛京富贾,可人总是还要做的吧?”夏穆涟自是不依他,转手便从背后取出一张相片,“若不是今日闲来清理门户,我大概永远不会觉察我夏府竟仍有你们的人,还是个朝廷内衙出来的正三品,对是不对?”


仍…?景向没明白他细抠这字眼的用意。


“景公子不必用这副表情试探我,我是断不可能用我亲父的性命与你开玩笑。”夏穆涟说着,收起了那副咄咄相逼的嘴脸,竟还流露出几分哀怨丛生,“回去问问你的好父亲,他是如何官官相护,甘愿俯首成囚也要护那旧朝暴君一条狗命,我父亲曾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能将,生前最忌恨他。”


那相片是张一角曝光的废片,却意外捕捉到有一仆从紧张的手握药瓶,夏穆涟因自幼通晓医术,一眼便瞧出父亲救命的药被贼人掉包,换成可慢性致毒的曼陀罗片剂,后知后觉的他即刻取来登记男佣的簿子,可为时已晚。


自小到大,他一直坚信父亲是不敌强国马革裹尸还,也从未想过竟埋有这样一环因果,最后还惨死在了他们的奸谋算计下。


“调包后的片剂和那文书证据,我来前就已移交大理寺,如若诛杀罪状成立,景公子及您亲眷的项上人头,不知还能否安好。”


“哦对了,刚打的那枪是噪声弹,不伤人,只听响。”夏穆涟直勾勾的盯着他,打断了景向亟待说出口的话,“有时候血债血偿没有错,我这枪不长眼,景公子莫要怪我哟。”


夏穆涟太了解景向了,也料定他只要还在景家一天,便断不敢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,他不像他那从山贼篡位成诸侯的父亲,也正是因他不像,才有报复的空间。


赌的就是他未待被景家蚕食完全的良知。


“下次见,杀人犯的儿子。”



tbc.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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